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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当?扎加耶夫斯基(AdamZagajewski—),波兰著名诗人、随笔散文家和小说家。年出生在利沃夫(今属乌克兰)。曾获特朗斯特罗姆奖、米沃什奖、欧洲诗人奖等多项权威大奖,以及中国的“诗歌与人国际诗歌奖”和“中坤国际诗歌奖”,并多次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
遗作
火车停在一块空地;突然的沉默
甚至惊醒了睡眠最热切的同伙。
远处商店和工厂的灯光
闪烁在泛黄的、狼眼似的薄雾中。
途中的商人俯首于他们的电脑,
计算着一日的得失。
女管家倾倒浸透苦涩的咖啡。
永远,永远①,最后的词语,大地之歌②,
一再重复;请记住我们是如何倾听
这音乐,我们如此渴望
相信的诺言。
我们不知道我们是否仍在荷兰,
此刻也许已抵比利时。不重要。
一个初冬的傍晚,大地隐藏在
黄昏厚厚的条纹下;你能感到
一条运河黑色的水出现在眼前,
静止,剥离了山中流水的欢乐
和我们的海洋巨大的惊异。
狼群黄色的眼因紧张的霓虹灯
而颤抖,却不曾害怕印地安人攻击。
火车停在我们的理性惊觉的一刻,
但我们的灵魂,它高贵的渴念,沉睡着。
我们在不同的时刻聆听舒伯特,
遗作五重奏,绝望不断地、
专注地、几乎无餍足地显露自身,
一次次发动它对风雅的音乐大厅
冷漠的突击,身穿皮衣的女士
和评论家,重要报纸的次要使者。
曾经的一次远足,半夜,乡下的夏季,
一个陌生的声音令我们驻足:马厩里
看不见的马的鼻息和嘶鸣。仿佛
夜在对着自己愉快地大笑。
诗是什么如果我们看到的如此之少?
何为救赎如果不存在威胁?
遗作五重奏!惟有音乐在死亡之后
不停生长,音乐和树的根须。
仿佛河流带来狂喜的奶与蜜,
仿佛舞蹈者又在疯狂中舞蹈……
而我们并不孤立。有一天,一把
用旧的吉他将开始其仅为自己的歌唱。
而火车终于启动,大地在底下
摇动着它恢弘的重力,而巴黎
在慢慢地接近,带着它金黄的光环,
和阴沉的怀疑。
(李以亮译)
译注:
①此处原为德语。
②《大地之歌》为马勒所作交响乐。
火山岩
假如赫拉克利特①与巴门尼德②
都正确,那又如何
两个世界并排存在,
一个宁静,一个荒唐;一只箭
草率射出,另一只,宽容,
在一边旁观;完全相同的波浪起伏和静止。
所有动物同时来到这个世界
和离去,白桦树在风中舞蹈
当它们在残酷、锈色的火焰中分崩离析。
火山岩衰减和保存,心拍打
和被击;存在过战争,然后战争不存在了,
犹太人死去,犹太人仍然活着,城市被夷平,
城市经受住考验,爱情减退,亲吻永存,
鹰隼的翅膀一定是褐色,
你依然和我在一起虽然我们不在人世,
船沉没,沙歌唱,云漫游
仿佛撕成碎条的婚礼面纱。
都失去了。那么多的奇光异彩。群山
带着它们的绿色小旗缓缓下降。
苔藓一点一点爬上教堂石塔,
小嘴怯生生地赞美着北方。
黄昏,原始的茉莉精油灯燃烧,
被它自己的寒光缠绕。
在博物馆一幅黑色画布前,
眼睛细如一只猫的。一切都已完成。
骑手跃回马背,一个暴君签下
一道有语法错误的死刑判决。
青春在白日
融化;少女的脸冻成
大奖章,绝望变成狂喜
而星辰坚硬的果实在天空
像葡萄一样成熟,而美持久,被唤醒,镇静自若,
而上帝存在,上帝死去;夜在傍晚回到
我们身边,黎明白发苍苍披挂着露珠。
(李以亮译)
译注:
①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约公元前年——前年),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写过一部总称为《论自然》的书,但保存下来的只是多个残篇,富有深奥的辩证法思想。
②巴门尼德(Parmenides约公元前年~前5世纪中叶以后),诞生在爱利亚(南部意大利沿岸的希腊城市)的古希腊哲学家,前苏格拉底哲学家中最有代表性的人物之一。他认为没有事物会改变;我们的感官认知是不可靠的。
带电的哀歌
——给罗伯特?哈斯①
再见,德产收音机,你的绿眼
和笨重盒子,
加在一起差不多构成了
一个身体和灵魂。(你发粉红光的
指示灯,仿佛柏格森②的
深藏的自我。)
透过厚厚的覆盖扬声器的
纤维覆布(我的耳朵粘上你
仿佛忏悔室的格子窗),墨索里尼曾经低语,
希特勒叫喊,斯大林平静地阐释,
别茹特③发出嘘声,哥穆尔卡④没完没了地抢话,
但是,收音机,没有一个人会指控你叛国;
没有,你唯一的罪行是服从:绝对的,
对频率温柔的忠诚;
谁来都欢迎,谁走
都接受。
当然我知道
只有舒伯特的歌曲带来过真正的
欢乐宝石。至于肖邦的华尔兹
你电子的心曾精致而稳定地
悸动而扬声器的覆布会像旧小说里
多情少女的胸脯
那样颤动。
虽然,没有什么新闻,
特别是自由欧洲台或者BBC。
于是你的眼变得紧张,
绿色的瞳孔忽大忽小
好像颠茄硷剂量被改变。
疯狂的海鸥曾在你里面,还有麦克白⑤。
夜里,几乎无望的信号在你那里
找到避难所,水手发出求救声,
年轻的彗星大叫,几近疯狂。
你的老年如此被宣告:粗哑的声音,
接着是格吱格吱,咳嗽,最后是目盲
(你的眼渐渐暗淡),完全的哑默。
安静地睡去吧,德产收音机,
梦到舒伯特,别醒来
即使下一任“独裁者公鸡”,打鸣。
(李以亮译)
译注:
①罗伯特?哈斯(RobertHass),美国当代诗人。
②柏格森(HenriBergson),法国哲学家,著有《时间与自由意识》
③博莱斯瓦夫?别茹特(BoleslawBierut-),二战后波兰共产党领导人,斯大林主义者。
④瓦迪斯瓦夫?哥穆尔卡(WladyslawGomulka-),波兰政治家,年至年任波兰共产主义工人党(统一工人党前身)总书记,年至年出任波兰统一工人党第一书记。
⑤莎士比亚悲剧《麦克白》的主人公。
未写的哀歌,给克拉科夫的犹太人
约瑟夫大街是最悲哀的,像新月一样多余,
没有一棵树,虽然并非毫无迷人之处,
它也有着大教区,离别,宁静坟墓的迷人处;
在夜晚影子从各相邻的地方聚集在这里,
有些甚至是由火车从附近小城带来的。
约瑟夫是主的偏爱,但他的街道不识幸福为何物,
没有法老的事迹使它闻名,它的梦悲伤,它的岁月贫乏。
在圣体大教堂我为逝者点燃蜡烛,
他们住在远处——我不知道何处——
我感到他们也在这红红的火光里取暖,
像下第一场雪时无家可归者围在火边。
我走在卡兹米厄的小路上想起那些失踪的人。
我知道失踪者的双眼是像水一样的,不会
被看见——你只能淹没在中间。
听得见夜里的脚步声——但看不到一个人。
他们继续走着,虽然这里空无一人,穿带钉长靴妇女的
脚步,旁边是刽子手静悄悄、几近温柔的步子。
那是什么?在城市之上,
黑色的记忆移动仿佛彗星从高处滑落。
(李以亮译)
晚期贝多芬
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
——孔子
无人知道她是谁,那不朽的
爱人。此外,一切都很
清楚。长羽毛的音符静静地
停在五线谱的线条上
仿佛紫崖燕刚从
大西洋飞来。为了谈论他,
我应何为,他,一个仍在
生长的人。如今我们孤独地行走
没有幽灵和旗帜。混乱
长存,我们孤独的嘴说。
我们知道他不修边幅,
有继承性的贪欲发作,他对朋友
不是太公平。
朋友总是带着他们无懈可击的微笑
迟到一百年。谁
是那不朽的爱人?当然,
他爱美德甚于爱美人。
但一位没有名字的美神住在
他里面,强制着他的忍耐心。
他数小时地即兴创作。每次
只有少数几分钟被记下。
这些分钟既不属于十九
也不属于二十世纪;仿佛盐酸
烧灼天鹅绒之窗,因此
打开了朝向更光滑
天鹅绒的通道,细如
蜘蛛网。现在他们以他的名字
命名船舶和香水。他们不知道谁
是那不朽的爱人,不然
新的城市和面点也会享有她的
芳名。但这毫无益处。唯有天鹅绒
在天鹅绒下生长,犹如树叶安全地
隐在另一片树叶里。光隐在黑暗里。
无尽的慢板。疲惫的自由就是如此
呼吸。传记家们只是就有关细节
展开争论。为什么他那般
折磨侄儿卡尔。为什么
他走路那么快。为什么他不去
伦敦。此外,一切都很清楚。
我们不知道音乐是什么。谁在它里面
讲话。它被用来向谁致词。为什么它
那样固执地沉默。为什么它绕着圈子和返回
却不依照福音书的要求
给出直接的答案。预言
没有完成。中国人没有抵达
莱茵河。再一次,结论表明
真实世界并不存在,相对于巨大
花岗岩浮雕而言。秘密隐藏在
另外什么地方,不在士兵们的
背包里,而在一些笔记本里。
格利尔帕泽尔①,他,萧邦。而将军们
被以铅和金属箔铸像,为了
给地狱的火焰一刻延缓
在稻草燃烧释放千瓦的热能后。无尽的慢板,
但首先是欢乐,狂野的
形式的欢乐,死亡放声大笑的姐妹。
(李以亮译)
译注:
①弗朗茨?格利尔帕泽尔(FranzGrillparzer-)奥地利贵族,戏剧家。
火,火
笛卡尔①的火,帕斯卡尔②的火,
灰烬,火花。
在夜里,不可见的营火发着光,
这火,燃烧着,不摧毁
却创造,好像要在瞬间
恢复一切,那在不同的大陆
被火焰夺走的一切——
亚历山大的图书馆,罗马的
信念,新西兰某地
一个小姑娘的怕。
火,仿佛蒙古
军队,蹂躏、烧毁木造的,石造的
城市,但稍后它竖起
无形的房子与看不见的宫殿,
它迫使笛卡尔
推翻既往的哲学并重建一个新的体系,
它将自身转换成为燃烧的灌木丛,
唤醒帕斯卡尔,敲响钟声
使之与饱满的热情一起融化。
你是否见过它怎样读
书?一页一页,缓慢地,
仿佛一个刚开始学习
拼读的人。
火,火,永恒的
赫拉克利特③的火,一个贪婪的信使,
一个嘴角染上黑刺莓的男孩子。
(李以亮译)
译注:
①笛卡尔(ReneDescartes-),17世纪法国伟大的哲学家,还是卓有成就的物理学家、数学家、生理学家,解析几何的创始人。
②帕斯卡尔(BlaisePascal,-),法国17世纪最具天才的数学家、物理学家、哲学家。
③赫拉克利特(Heralitus),公元前五世纪希腊哲学家,认为万物之源是火。
流亡者之歌
我们存在于异国的城市。
我们称其为本国的但不会久。
我从东走到西,在我们前面
滚动着一只燃烧的太阳的
巨大火圈,仿佛马戏表演里,驯狮,
敏捷地从中穿越。在异国的城市
我们看着古代大师的作品
并毫不诧异地从那些悠久的
绘画里认出我们的脸。在以前
我们就活过而且我们懂得受苦,
我们只是缺少词语。在巴黎的
东正教教堂,最后的灰白头发的
白俄罗斯老人向神祷告,向
比他们年轻几个世纪却一样
无助的神。在异国的城市我们会
留下来,像树,像石头。
(李以亮译)
无止境
在死亡之域我们也将生活,
只不过以不同的方式,微妙地,柔和地,
融化在音乐里;
一个接一个被叫到回廊上,
孤独但还在一群之中,
好象来自同一班级的同学
排列到乌拉尔山之外
并到达地质第四纪。免除了
没完没了的政治的话题,
坦率而公正,终于自在,即便
百叶窗被砰的一声关上
而冰雹以土耳其式的进军
像往常一样,猛冲,呱嗒呱嗒
打在窗沿。表象的世界不会立刻
淡去,很长时间里它还会继续
咕哝与卷边就像一张湿
纸被投到火里。对完美的探求
将不期然地完成,它将越过
所有的障碍一如德国人
懂得如何越过马奇诺防线①。微不足道的
事物,被遗忘的,用最薄的纸做的
风筝,往年秋天的易碎的叶子,
将重获它们不朽的尊严,而那些
庞大与取胜的体制,将衰萎如巨人的性。
不再有渴望。它将超越
自身,而惊异于追逐了
它寒冷的影子这么久。而我们将不在人世,
却还没有学会
如何在这样一个高处生活。
(李以亮译)
译注:
①马奇诺防线(MaginotLine),是法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为防德军入侵而在其东北边境地区构筑的筑垒配系,因以法国陆军部长马奇诺的姓得命。
一代人
——为纪念赫尔穆特?卡伊扎尔①而作
我们缓缓走下靠近柏林
奥林匹克体育馆的混凝土
路面,在那里黑人明星
杰西?欧文斯②在那史前时期
曾经光芒四射,德意志的空气
为之尖叫。我想大笑,
我不相信你会在他那样迅疾地
跑过的地方那般缓慢地行走,
走在同一向度,但朝着
另一端,仿佛埃及浮雕上的
人物。而我们仍然那样走着,
被友谊的丝线
联在一起。
二种死亡盘旋在我们周围,
一个让我们这一群全部睡着,
带走我们,所有的人。
然后它做长长的演说只为证实
判决。另一个野蛮,不识字,
逐个捉住我们,迷失的,
我们这些动物,身体,痛苦,
不小心者和未受教育者。
我们崇拜它们二者,以二种
被分裂的宗教。当我快忘记时,
那道疤痕
就分开我们:我们有二种死亡
却只有一种生命。
当你听见我的低语时不要
向后看。在巨大的希腊人群里,
在埃及人,和犹太人中,在那极富智慧
而已化作骨灰的世代里,你笔直地
往前走,就如那时,不急不忙,
独自一人。
围墙并不坚固,窗户在夜里
敞开,朝雨,朝被距离减弱的
星辰之歌。但是
每一刻都永远持续,成为
一个点,一处避风港,一只情感的信封。
每一个思想都是一枚光亮的硬币,
滚动,在它羞涩、秘密的
存在里,成为一支歌,一幅画。所有的欢乐,
甚至那不存在的,都留下透明的痕迹。霜
吻着窗玻璃因为它不能进入屋里。
一个新的国家就是这样站起来的,
被我们建造仿佛纯属偶然,
为未来建设,流传,在隧道里,
最初的国家的明亮的影子,一个未完成的
房子。
(李以亮译)
译注:
①赫尔穆特?卡伊扎尔(HelmutKajzar-),波兰导演、戏剧家。
②杰西?欧文斯(JesseOwens-),美国黑人田径明星,现代奥运史上最伟大的运动员。在年柏林奥运会上,他一举夺得4枚金牌打破3项世界纪录,为美国带来了极大的荣誉,也使希特勒颜面无光。
楼梯内的精灵
在无趣如照相机暗盒的
楼梯上,一个被信件、老鼠
和苍蝇占据的动物园,思想的蓝色
火花突然闪亮。在上方,
喧闹的派对在进行,
众人的节日。夜晚,
一个头戴宽边镶带软帽的
修女,沿圣约翰大街
跑过。未曾说出过,
羞涩的言辞,浮现,
“是的”,“不”,一个藐视的表达,
一次逻辑的展览:最后,气喘吁吁,
如一个赛跑选手,胜利的
演说开始。伴随着
影子,幻象,不能兑现的梦,
与闪过天宇的巨大数字
1的第一次亲吻,
高中生的舞会,滑稽的曲调,
你是我的命数,当然,
发生的一切与命数
有着鲜明的相似性,相同的眼,相同的
鼻子,虽然意义完全
不同。游行沿着长街进行
到达一面更新的旗帜下,
在公寓里丈夫们杀死
他们妻子们的青春,在楼梯上,
在半明半暗里,在半敞的
窗户,草稿,局部的
扶手,楼梯的平台之间,一个
不同的领域扩展。昏暗
只是缺少光,一个更暗的
影子,折皱的纸,更灰的
灰,黑色的白,死的
深红。昏暗鼓舞信件、老鼠
和苍蝇,你听到光的脚步
和微弱的回声,在窗台上
疲惫的嫩叶子在打盹,
悲痛和流言女儿。看不见的,
楔入门槛下的,一只蜘蛛,
那个领域的半神,编织着
它胶质的网。苍蝇不
相信自己的存在,它们
只是大笑,偶尔落泪,或是
默默地祈祷。无人收集,
孤零零的,信件,慢慢
读着它们含糊的信息
仿佛在一本地质学教科书里,
未被贴上信封的邮票。
在一面墙上,靠近地下室,
用粉笔歪歪扭扭涂写的
一条标语:没有什么比他人的自我
更坏的东西,以及一个难以辨认的签名,
一个C,或是一个Z。
只需伸出你的手
一个后院就立刻开始,
此时空荡荡,像一只碟子等待着
草莓,斑鸠
警觉地睡着,它们将会被保留
在本地孩子们记忆的
禁猎地。物体互相低语,
老木头吱吱作响。
最老的老鼠中的一只
名叫伏尔泰①,固执地
沉默寡言,鄙视浪漫主义时期,
甚至在死后也避免说到
死。谁在夜晚赞美夜
将活不到黎明。黑暗的
诱惑,甜蜜如牛奶
巧克力,却并无意义,而
头戴假发、上了年纪的老鼠做了个鬼脸。
在上方,晚会和谈笑声
继续着,片刻之后某个被欢乐的
光环包围的人将离开同伴,重重地
摔到人行道上,将道一个
法国式的别,如氧气流走,远航
在记忆里搜寻
像被缝进亚麻布里的
线头似的,未曾说出的言辞,将跌倒
在草里,在芦苇丛,在沙里
在泥里。但在这个灰色,局促的
楼梯世界,在片刻可怕的
空洞之后,爱的呻吟又将响起,
还有激烈的争吵,以及反讽的叹息。
(李以亮译)
译注:
①伏尔泰(Voltaire,-),法国启蒙思想家、文学家、哲学家。伏尔泰的文学观点和趣味,基本上承袭17世纪古典主义的余风,与同时期的浪漫主义的代表人物卢梭颇为相左。
乔基奥?莫兰迪
即便在夜里,物体也在值班,
即便在他睡后,做着有关非洲的梦时;
一只瓷罐,二只浇水的壶,
空空的绿酒瓶,一把小刀。
即便当他睡了,沉沉地,像创造者才有的
那样睡着,极度疲惫,
物体也在大笑,革命近了。
大鼻子的浇水壶以其尖嘴
狂热煽动其余者;
血狂乱地跳动在杯子里,
杯子从不知道嘴的干渴,
惟有眼睛,注视,视觉。
到了白天,它们变得谦卑,有时甚至也骄傲:
世界整个粗糙的存在
在它们里面找到了庇护之处,
有一会儿,放弃了盛开的樱桃,
垂死者悲伤的心。
(李以亮译)
译注:
①乔基奥?莫兰迪(GaogioMorandi-)意大利画家。在20世纪早期以前他一直被作为现代艺术的边缘人物。随着人们历史观念的改变,他作为一个艺术革新者的价值更是越来越受到重视。他的作品所具有的丰富性和深刻性正被越来越多的研究者发掘出来。他沿承塞尚(Cézanne,-)的理念,试图寻求最本质的视觉世界的构架,以期直观自然。
俄国进入波兰
穿过草地和树篱,村庄和森林,
骑兵前进,步兵前进,
马匹和大炮,老兵,年轻士兵,孩子,
强壮的狼狗全速飞跑,一阵羽毛的暴风雪,
雪撬,囚车,四轮马车,出租车,
甚至莫斯科牌老轿车①轰鸣而至,
战舰和木筏和浮桥咆哮而至,
驳船,汽轮,独木舟(一些沉没),
拦河气囊,导弹,轰炸机,
榴弹炮壳呼啸着仿佛某部歌剧的咏叹调,
鞭笞者的尖叫和下命令的咆哮,
钢铁的音符割伤空气的歌曲,
蒙古包和帐篷分隔的临时营房,绷紧的粗绳,
染色的亚麻旗抖动在头顶。
信使,上气不接下气,因疾跑累得要死,
电报飞出,蜡烛燃烧发出深红的光焰,
上校坐在比光跑得还快的马车上打盹,
牧师②虔敬地轻声祷告,
甚至月亮也尾随这强悍,钢铁的进军。
坦克,马刀,绳索,
卡秋莎火箭筒飕飕飞行仿佛彗星,
笛子和军鼓使空气爆炸,
棍棒嘎吱作响,渡船和入侵舰上
突出的甲板不堪重负地叹息、摇晃,大草原③的儿子们
在前进,穆斯林,判刑的囚犯,拜伦的
情人们,赌徒,以苏沃洛夫④为首的
整个亚洲的后裔们
蹒跚而来带着一车皮手舞足蹈的乞怜的朝臣;
混黄的伏尔加河流淌而来,西伯利亚的河流唱着赞歌,
骆驼队忧郁而缓慢地行走,带来了
沙漠的沙子和潮湿的蜃景,
眯缝眼的柯尔克孜人步伐一致地在前进,
乌拉尔山神祗的黑色瞳孔,
在它们后面教师和语言零零落落,
在它们后面古老的庄园建筑滑翔机般滑行而至,
德国医生带着他们的敷药和熟石膏,
伤者带着他们的雪花石膏脸,
军团和师部,骑兵,步兵,在前进,
俄国进入波兰,
撕开了蜘蛛网,树叶,丝带
国界和纽带,
毁掉了
条约,桥梁,同盟,
线头,领带,仍然飘着湿漉漉洗涤物的晒衣绳,
门,主干线,绷带和联合,
未来和希望;
俄国来了,进入
皮利卡⑤的一个村落,
进入幽深的马佐夫舍⑥森林,
扯去招贴和议会,
蹂躏道路,人行桥,小路,溪流。
俄国进入十八世纪,
进入十月,十二月,笑声和泪水,
进入良知,进入学生的
沉思,暖色砖墙宁静的沉默,
进入草地、药草、森林里交叉小径的
芳香,
践踏
紫罗兰,野玫瑰,
苔藓上的蹄印,柔软地衣上的
拖拉机和油罐车的车痕,
掀翻
烟囱,树枝,宫殿,
关掉灯具,在整齐的公园生起
巨大的篝火,
污染干净的泉水,
夷平图书馆,教堂,市政大厅,
在天空布满鲜红的小旗,
俄国进入我的生命,
俄国进入我的思想,
俄国进入我的诗。
(李以亮译)
译注:
①指莫斯科生产的一种名为Москвич(英语Moskvitch)的轿车。
②此处指随军的教区牧师。
③此处特指西伯利亚的大草原。
④亚历山大?瓦西里耶维奇?苏沃洛夫(-),俄国大元帅,神圣罗马帝国伯爵、雷姆尼克伯爵、意大利亲王。俄国史上的常胜将军之一,著有军事学名著《制胜的科学》。年,苏联以其名字设立了苏沃洛夫勋章,以表彰军事指挥员。
⑤⑥波兰地名。
钢琴课
那年我八岁
钢琴课在我们邻居,J先生和太太家里。
第一次,我去他们公寓,
那儿散发不同气味(我们家没有气味,或者
只是我以为)。到处是地毯,
厚波斯地毯。我知道他们是亚美尼亚人,
但不知亚美尼亚人什么意思。亚美尼亚人有地毯,
浮尘漫游在空气里,从利沃夫
进口的浮尘,中世纪的浮尘。
我们没有地毯或中世纪。
我们不知道我们是谁——也许只是漫游者。
有时我以为我们并不存在。他人才存在。
我们邻居公寓里的音响效果可真不错。
安静。钢琴立在房间
仿佛懒散、驯服的掠食者——里面,
就在心脏处,住着一只音乐黑球。
J太太在我上过一次或二次课后
对我说我应该修习语言课程
因为我对音乐没有表现出任何天赋。
我对音乐没有表现出任何天赋。
我应该转而修习语言课程。
音乐总在别处,
难以接近,在他人的公寓。
那黑色球体藏在别处,
但也许存在另外的相遇,启示。
我回到家,低垂着头,
有一点抑郁,有一点高兴——家里,
没有地毯气味,只有几幅业余水准的画,
水彩画,我带着一丝苦涩和兴奋想到
我只有语言,只有词语,意象,
只有这个世界。
(李以亮译)
绿色风衣
当我父亲漫步穿过巴黎,
常常穿着这件他在裁缝
那里定制的绿色风衣
(他那节制的生活里
不多的一样奢侈品),
当他在卢浮宫长时间
研究柯罗①和过往世纪的
其他次要大师的画作时,
我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
多少毁灭性的事件隐藏在
即将到来的岁月里,
仿佛那件绿色风衣
给他带来了厄运,
而我现在开始懂得,
怀疑灾难早已
被缝进他所有的服装,
无论什么颜色或样式,
最伟大的绘画大师
甚至也不能给他任何帮助。
(李以亮译)
译注:
①柯罗(JeanBaptisteCamilleCorot-),法国画家。
多重性颂
我不完全懂得而我甚至
乐于世界如不息的
海洋超过了我理解的能力——
对于它们的本质:水,投入
波希米亚-德国边界的
贝克池塘的雨,在
年9月,一个不具特殊
意义的细节,深深的日尔曼池塘。
让半氧化的自我平稳地
呼吸,让游泳者游过
浪峰,夜晚来临,猫头鹰从日常的
睡眠醒来,远远地
汽车慵懒地发出轰鸣。谁一旦
接触哲学而迷失
便不会被诗拯救,总还有
一些事物,难以断定,
令人痛苦。谁一旦领会到诗歌
疯狂的奔跑就再也不能品尝
家常故事石头般的平静
——每一章都是一代人的
巢穴。谁一旦生活过就再也不会
忘记季节轮转的快乐,
他甚至会梦到荨麻和牛蒡,而在梦里
蜘蛛看起来也不会比
燕子更糟。谁一旦遭遇
反讽,在聆听先知的讲话时
将会突然爆发大笑。谁一旦
不只是以焦干的嘴祈祷
便会记住来自一堵墙的
陌生回声。谁一旦
沉默,将不愿就一道餐后甜点
开口发言。而谁被爱的晕厥
击中,将再也不会带着被改变的容颜
重返书本。
你,奇异的灵魂,站在
这丰富性之前。两只眼,一双手,
十只善于创造的手指,和
一个唯一的自我,一瓣楔形的橘子,
姐妹中最年轻者。而听觉的
快乐不会破坏视觉的
快乐,尽管自由的骤雨会扰乱
其他温和的感官的和平。
和平,浓重的虚无,如九月之梨
充满甜蜜的果汁。
快乐的短暂时刻消失在
一阵氧气的雪崩下,在冬天
一只孤独的白嘴鸦将它的喙敲击在白色的
湖面上,在另外的时刻
一对啄木鸟,被一把斧子
吓坏了,在我的窗外看着
一棵病得不轻的白杨。
一个不在场的女人写着长长的
信而渴念膨胀如
鸦片;在埃及的一个博物馆,
不可动摇的,不断的,相同的渴念,
被反复记入具有几千年历史的褐色
纸莎草。情书总是归之于
博物馆,令人好奇的事物
比情人们更持久。
自我吞食空气,理性从每天的沉睡中
醒来,游泳者浮出
水面。一个美丽的女人扮演
一个幸福的女人,男人装得他们实际上的
更勇敢,埃及的
博物馆并不隐藏人类的弱点。
活着,是否只需活得更长一点,
献身于某颗更加寒冷的星辰的力量
而不将它偶尔嘲笑因为它如一座池塘的雾
暗淡和寒冷。诗歌生长
于矛盾之上但并不克服矛盾。
(李以亮译)
雨的轶事
我漫步树荫的篷帐下
而雨点偶然触及我
仿佛在问:
你的欲望是受苦,
啜泣?
柔和的空气,
湿润的叶子;
——香味是春天,香味是悲伤。
(李以亮译)
新年夜,
你在家里听着
比莉·荷莉黛的唱片,
她不停地唱,忧郁,懒洋洋。
你计算着仍能让你
阻止午夜的时间。
为什么死者平静歌唱时
活着的人却不能从恐惧中解脱?
(李以亮译)
译注:
①比莉·荷莉黛(BillieHoliday-),美国著名的爵士乐女歌手。
一只鸟在傍晚歌唱
在巨大的城市上方,深陷黑暗之中,
缓缓呼吸,仿佛它的土地被炙烤,
你,曾经为荷马
和克伦威尔歌唱,甚至曾在
圣女贞德灰暗的遗骸之上,
你又一次抬高甜蜜的哀悼,
嘹亮的恸哭;无人听见,
除了丁香树幽暗的叶子里,
看不见的艺术家们隐藏,
一只夜莺被唤醒,带着一丝嫉妒。
无人听见你,城市正在服丧之中,
为它已逝的辉煌日子,伟大的日子,
那时它也曾悲悼
以近似人的声音。
(李以亮译)
在长椅上
你坐在长椅上,翻阅本恩①的诗
——周围嘈杂的街道,飞机在头顶,
当选总统不确定地笑着(只是一张海报)。
孩子在沙箱中玩耍,其中一个
从废井提来了水。
(草地上一棵花楸树,更远处,画展展台。)
我翻看火山岩的岩页
等候火山信号——谁赢了,生动的城市
还是离去已久的诗人的影子,
而最后到来的是沉默,平静——
从未知的某处,出乎意料地,到来
如你清楚知道,“难以描述②”。
克拉科夫,普兰蒂花园
(李以亮译)
译注:
①指哥特弗里德?本恩(GottfriedBenn-),德语诗人。
②原文为法语jenesaisquoi,意为“难以描述的事物”。
残酷
在圣克洛德公园,鸟儿歌唱。
独自在这正对巴黎的
自我陶醉、巨大的森林里
我沉思你的话:
世界是残酷的;贪婪,
肉食,残酷。
我绕圣克洛德公园转圈,从东到西,
从西到东,
我漫步穿越这了无生气的
栗树林,躬身向黛青、弯曲的雪松致意,
听到松果被麻雀和鹪鹩
啄开的声音。
在这座公园里没有食肉兽,
除了时间,此刻正从
冬天转入春天,脱尽了衣服,
一个演员卸去化装,
在冷寂的后台。
残酷?我想。这里就是杀人者,
被警察和教士唆使——
甚至你也沉迷于它,
你绘画作品的
主角。但是存在选择吗?
一个更原始和更柔软的世界?
树林更优美,雪松
有着颜色更深的针叶,更为奢华的
晚宴,更多的直插认知核心的
沉思的时刻?
是否存在更为仁慈的时刻,更温和,更急切
交还我们所失去的一切,恢复
我们自身,更单纯、更年轻?
玫瑰色的天空;紧绷的、窄的云的丝带。
监狱、医院、法院的褐色的墙,
风声呜咽没有尽头的走廊,
被恐怖、焦虑、谎言
撕裂和危害的凝神的时刻。
我绕圣克洛德公园转圈,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冬天过去了,春天还未到来。
在这荒芜、失去了它的国王的公园里,
我不停地说,“残酷”,我唯一的见证者
蜥蜴和鸟。
其时,透过沉沉的雾霭,一轮白色的太阳沸腾了:
我为一阵狂喜的锋芒刺穿。
(李以亮译)
西蒙娜?薇依注视着罗纳河谷
我在房子前发现她,坐在一棵树桩上,沉浸在对罗纳河谷①的沉思里……
——居斯塔夫?蒂蓬
突然她不再理解,
只是注视:
罗纳河谷敞开在地球上,
古老的村子出现在它上面,
广大的潦草分布的葡萄园,干渴的井,
悬铃木缓缓觉醒,
雄鸡继续它们固执的行军,
鹰又升上天空,
此刻她几乎看到了云雀轻盈的呼吸,
黑色的防波堤抬高的土墩,
农场的屋顶,胡桃树,
教堂的塔如烟丝卷起,
黑色的成熟的谷田,镰刀闪烁着光芒,
成筐的葡萄。
在落叶松的荫影里,死亡盘桓,
战争迫近。
宽阔的罗纳河如水银计,随驳船与小舟
渐渐向下游淡去。
宽恕的片刻,
至福的瞬间,
虚无的橄榄树。
(李以亮译)
译注:
①罗纳河源于瑞士圣哥达峰罗纳融化的冰川,欧洲主要河流之一,为法国五大河流之首。罗纳河谷为法国最早的葡萄酒产地。
②居斯塔夫?蒂蓬先生(GustaveThibon-)法国天主教作家。
八点活字
你们制造的所有大事件,
不宣而来的打击,
针对兄弟的
战无不胜的战争
——你们征服了钢厂铁矿,
闯进我们的
住宅:再进一步吧,来
逮捕思想——它们会变小
越来越小直到像八点活字,
像诺维德①诗集的脚注。
译注:
①诺维德,全名CyprianKamilNorwid(–),波兰诗人、戏剧家、画家和雕刻家。
睡眠陛下
睡眠像乡下房子的游廊
在你面前展开一片树林、阴凉
和记忆的内部。
睡眠是免于紧张的大脑,
诗与戏剧骄傲的首都,
睡眠是尚未具体化的思想,
为善妒的醒觉喂养,营养不足。
睡眠是古亚述人,朴素而英勇。
睡眠是黎明时看到的托斯卡纳,
其时,纤细的树自黑色的地底
吮吸着墨汁——睡眠是一座
透过悲伤的长长的雪茄呼吸的城。
医院和牢房,
安慰那些受折磨的人。
像一位心地单纯的尼姑;
睡眠衰弱着,心力枯竭;
轻轻地死去,如诺维德,
没有痛苦,也没有继承者。
(李以亮译)
钟
——给C.K.威廉姆斯
我们将在钟里寻求庇护,在摇荡的钟里,
在隆隆钟声里,在空气里,在嗡嗡声的中心。
我们将在钟里寻求庇护我们将漂浮
在地球之上在它们沉重的外壳里。在地球之上,
在田野之上,朝向草地,为
年轻的岑树托举,朝向清晨雾霭笼罩下的
乡村教堂和羚羊群一样乱窜的森林;朝向河流
无声转动的磨房。在地球之上,在草地
和一朵白色的雏菊之上,在爱情刻上其并不完美的记号的
长椅之上,在顺从于
冷风意志的垂柳之上,
在夜晚以拉丁词语交谈的
学校之上;在幽深的池塘之上,
在塔特拉山绿色的湖之上,在哭声
和哀悼之上,在闪耀于太阳下的
望远镜之上,在平静如海底的双耳罐
用时间和抽屉最底层的谎言
填满自己的日历之上。
在边界之上,在你凝视的目光之上,
在某人眼睛的瞳孔之上,在一门生锈的大炮之上,
在已经不存在的花园门之上,
在云层之上,在雨露之上,
在一只攀爬于它也不知道是谁的塑像的
蜗牛之上,在喘息的
特快列车之上,在一个去参加学校舞会之前正打着领带的
男孩之上,
在静静躺着一把早就遗失的瑞士军刀的
城市公园之上。当夜晚来临,我们将在钟里
寻求庇护,那些轻快的四轮马车,
那些青铜色的气球。
(李以亮译)
从事物的生命里
事物完美的皮肤紧贴其表
延伸一如马戏团的帐蓬。
夜晚临近。
欢迎,黑暗。
再见,日光。
我们像眼睑,事物声称,
我们触摸眼睛、毛发、黑暗、
光、印度、欧州。
突然我发觉自己在问:“事物,
你们知道受苦吗?
你们是否曾经饥饿、穷困潦倒?
你们哭泣吗?你们是否知道恐惧、
羞愧?你们是否知道羡慕、忌妒、
微小的罪?——不属大罪,
但也不能由赦免而消除。
你们爱过,然后死去,
在夜里,风打开窗,吸引过
冷静的心灵吗?你们尝到过
老年、时间、丧亲之痛吗?”
沉默。
墙上,晴雨表的针叶跳动。
(李以亮译)
读者来信
太多的死亡,
太多的阴影。
写写生命吧,
写写普通的日子,
写写对秩序的热望。
将学校的钟
作为你节制,
乃至学业的
楷模。
太多的死亡,
太多的
黑暗的扩张。
瞧瞧吧,
水泄不通的体育馆
堆积的人群
唱着仇恨的赞美诗。
太多的音乐,
太少的和谐,和平,
理性。
写写那样的时刻
友爱的天桥
较之绝望
似乎更其耐久。
写写爱吧,
写写悠长的夜晚,
黎明,
树木,
写写对于光明
无止境的耐心。
(李以亮译)
哀歌
那是一片灰暗的风景,和鞑靼人的
矮种马一样小的房子,高高的水泥
建筑,庞然,流产状态;满眼制服,雨,
呆滞的河流不知流向何处,
灰尘,眼皮浮肿的苏维埃的神,
刺鼻的瓦斯,单调的甜的气息,
污秽的火车,眼睛充血的黎明。
那是一片小小的风景,无尽的冬天,
里面住着——仿佛在古老的菩提树里,
——麻雀、小刀、友谊、叛国的树叶;
乡村街道的电弧;被碾变形的草地;公园
一条长椅上有人悠闲地拉着手风琴,
有那么一刻你能呼吸到
比疲劳更轻的空气。
那是一间褐色墙壁的等候室,
法庭,诊疗室;屋子里的
档案下,桌子突然倒地
塞满烟灰的烟灰缸。
沉寂或高音喇叭的尖叫。
一间为了出生你等待过
一生的等候室。
我们短命的爱情持续了那么久,
我们有力的笑声,反讽和得意,
或许还在褪色,在警察局里
在地图的页边,在想象的边缘。
死者的头发,声音。
我们欲望的精工表,
一段充满空虚的时间。
那是一片黑色的风景,惟有群山是蓝色的
而彩虹倾斜。没有许诺,没有希望,
但我们生活在那里,而且不是作为陌生人。
它是我们被给定的生活。
那是耐心,冰川般苍白。
那是负罪的惊惶。勇气
充满焦虑。注满力量的焦虑。
(李以亮译)
天文馆
就说那是九月吧。
一个人造的天空在我们头顶旋转。
我们,我们班。我,我的眼睛,
舒适的生活,我的十六年光阴。
在头顶星辰如舞蹈演员
亮相,彗星急匆匆
为了它们的差事赶往地球的远端。
屏幕上细微的爆炸——
喇叭解释说——事实上是
可怕地巨大,但又是重要的
和可预料的。
我们且设想,只一瞬间
光线变暗,黑暗降临,
黑风吹起。
看来就要下雨,降冰雹,
雷雨逼近,有人大声
呼救,恳求实在的
星辰返回。
让我们说它们果真回来了
它们的光是那么耀眼。
(李以亮译)
生活不是一个梦
起初,严寒的夜和仇恨。
红军士兵朝天鸣射自动
手枪,试图震惊那最高的存在。
母亲哭喊,或许记起
她童年时那些伤感的故事。
冷水街延伸在河边
仿佛想超过河流——
或是到达它的源头,
毫无疑问那里依然纯净,
回想着黎明的欢乐。
如果生活是一个梦,
凤凰实际上就可能存在。
但在克拉科夫,生活
随平凡的鸽子飞临被恢复:
在帕朗提花园,侧面的退伍军人
身上披着至少三种
军队的破烂制服,
年轻的美女纷纷亮相,
爱好音乐的悬铃木在交响乐大厅外
穿上它们最绚丽的叶饰。
应该尊敬本地的神祗么?
卢卡集市上的一个乞丐
从一个摊位移到另一个摊位
收集着贡品——骄傲如戴安娜①。
在我们生活的地方
发现仙女更太容易,而
伟大的潘神②也不留名片。
重要的记忆——严厉的
一神教的纪念物只被铭刻
在树上和教堂的墙壁。
我们试过勇气,因为没有退路。
我们试过狡猾,但失败了。
我们试过忍耐却睡着了。
我们写诗,一册一册地
仿佛含苞欲放的史诗。
诸多的梦想生长如芙蓉花。
幽暗的井在夜里打开。
我们试过玩世不恭;只有部分人成功了。
仍然存在奇妙的欢乐,别忘了。
我们试过时间;它没有味道,像水。
最后,很久以后,由于未知的
原因,时钟开始
在我们头顶越转越快,
像在那些无声档案影片里。
而生活继续,无可避免的生活,
曾是那样怀疑,那样谨慎,
坚定地回到我们中间
以致有一天我们感到寻常失败的体验,
涌向我们唇边的平常悲剧的味道,
也是一种胜利。
(李以亮译)
译注:
①黛安娜(Diana),希腊神话里的月亮女神。
②潘(Pan),希腊神话里的牧羊神。
学者的公寓
给访问学者提供的公寓备有书架
一打枯燥的小说,以非你家族的
语言写成,一尊嗜睡的佛,
一部沉默的电视,一只被碰扁的平底锅
粘着星期六晚乏味的炒鸡蛋的余屑,
一只淡褐、会用习语打口哨的水壶。
你试着安顿下来甚至开始思考。
你读大师艾克哈特①关于距离的论述(《独处》②),
读关于一个英国亲法分子的诗,
一个信奉英格兰中心主义的法国人的散文;
艰苦挣扎数日之后
终于在这符合卫生学的地方住下,
在这个文明的人类精英收容所,
你以一种诚惶诚恐的心情意识到
无人在此生活;此处并没有生活。
(李以亮译)
译注:
①大师艾克哈特(MeisterEckhart)指艾克哈特?冯?霍克海姆(EckhartvonHochheim–),中世纪德意志自然神学家、哲学家、神秘主义者。
②处原文为德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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