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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路走得艰难......

穿过苦痛和黑暗

我们挺过来了：

向山巅进发，只为能自由呼吸

站立在亚美尼亚的群山之中，

那荒凉峻峭的山。

······

我们的双眼洇满愁水，凝望

望穿昏暗的大地，

望见遥远的星辰，

噢，黎明就快伴随着曙光而至吗？

降临在亚美尼亚的群山之中，

这绿意盎然的山。

图马尼扬《在亚美尼亚的群山之中》

玛莎俄语转译

点开今日另一篇推文阅读诗歌全文

1.灰色的阿拉维尔迪

诗歌的作者图马尼扬（点击阅读往期文章了解）出生在亚美尼亚北部洛里省的一个名叫德歇赫的小山村。在高加索群山中长大的他对故土的山有着特殊的感情，“山”是他文学创作中最常见的一个意象。

图马尼扬出生的山村离我去到的阿拉维尔迪（Alaverdi）相距只有三十公里。我最初前往这座城市的原因主要是为了拜访位于当地的两座联合国世界文化遗产——哈格帕特修道院（HaghpatMonastery）和萨纳欣修道院（SanahinMonastery）。然而旅途总是精彩不断。我在阿拉维尔迪看到的，远远不止这两座珍贵的中世纪修道院。

阿拉维尔迪是亚美尼亚北部与格鲁吉亚接壤的边境城市，亚美尼亚与格鲁吉亚之间唯一贯通的铁路的必经之地。其处于代贝德河大峡谷（DebedCanyon）中，峡谷地形将城市分为了有趣的两个部分：处于河谷地区的城市中心以及谷地右岸高原上分散的居民区与村落。市中心的主干道以图马尼扬命名。我从市中心乘坐破旧的公交车前往位于峡谷上平地处的旅馆，途中见到的景观相当壮观。

在阿拉维尔迪的山间公路上盘行险峻的代贝德大峡谷（图源：周北冥）正如视频中所见，阿拉维尔迪不是青绿明媚的。我到时是冬季，看见的山是灰黄色的，城市建筑也是灰暗的、老旧的。许多看惯了美景的人或许不会认为这是一个美丽的地方。确实，阿拉维尔迪是一座灰色的的工业城市。这里的建筑大多是苏联遗产，鲜有崭新的楼房。随处可见废弃的工厂厂房、耸立的烟囱、破败的老式汽车。轰鸣而过的货运列车更加增添了城市的荒凉之感。

穿过代贝德大峡谷通向格鲁吉亚的火车

处于峡谷间的老式工业区（图源：周北冥）高地上的居民区，楼房皆较破旧

一位佝偻的黑衣妇人登上代贝德河上的石桥（图源：周北冥）

然而，这座城市也曾有过繁荣的历史。经济方面，由于该地矿产资源丰富，又是亚美尼亚与格鲁吉亚之间的交通要塞，苏联时期，阿拉维尔迪发展为了亚美尼亚北部重要的工业与交通中心。当时，阿拉维尔迪的冶金工业在亚美尼亚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苏联时期的城市规划让阿拉维尔迪从一个小型工业聚集地发展为了现代化的工业城镇，人口由年的人增长至年人。阿拉维尔迪市中心，图马尼扬大街，百货商店（图源：网络）伴随经济发展的是文化的繁荣。阿拉维尔迪地区历史悠久，当地有诸多文化遗产，包括前文提到的两座中世纪修道院、许多古老的亚美尼亚教堂，还有中世纪的堡垒遗址。年成立的阿拉维尔迪市立剧院在苏联时期是亚美尼亚最重要的剧院之一，培养了众多著名演员。年成立的阿拉维尔迪传统乐乐团不仅曾在苏联巡演，还曾出访德国、法国和比利时。

哈格帕特修道院（图源：网络）

萨纳欣修道院（图源：网络）

然而，今日的阿拉维尔迪却完全不见繁华模样。据年人口统计数据，城市人口降至1万3千人，人口流失严重。大量工厂及文化机构关闭，失业率陡升——要知道在苏联时期，几乎人人都可以得到国家分配的工作。

从我拜访的两所修道院也可感受到当地社会的凋敝——在萨纳欣修道院，我没有见到任何一名神职人员或工作人员；在哈格帕特修道院，我有幸遇到了一位俄语流利的神父，此外也没有看到其他工作人员。两座联合国文化遗产都有些年久失修的模样，修道院入口处介绍牌已多年未更换，字迹不清。萨纳欣修道院外的指示牌（图源：周北冥）哈格帕特修道院外的指示牌（图源：周北冥）两座修道院在亚美尼亚历史上有着重要地位。两座修道院都在十世纪时由亚美尼亚巴格提德王朝王后霍斯洛瓦奴什（Khosrovanush）亲自主持修建，都是亚美尼亚历史上重要的宗教、文化、行政和教育中心。其建筑糅合拜占庭教会建筑风格与高加索本土特色，代表了亚美尼亚宗教建筑的顶尖水平。萨纳欣修道院钟楼（图源：周北冥）

空荡无人的萨纳欣修道院（图源：周北冥）

位于高地上的哈格帕特修道院（图源：周北冥）

哈格帕特修道院（图源：周北冥）

在亚美尼亚，忆往昔只会徒增今日的伤感罢了。眼前荒凉的城市，陡峻的峡谷和冷清的修道院令人感慨万千。

阿拉维尔迪是后苏联时期亚美尼亚发展的一个缩影。其实，不止阿拉维尔迪，直至今日，整个亚美尼亚国度都还在努力摆脱历史遗留下的重担。

2.之后

上一篇文章（点击阅读）介绍了亚美尼亚历史及年种族屠杀事件。今日亚美尼亚疆域成型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奥斯曼帝国解体后，西亚美尼亚再次落入土耳其手中。不仅如此，年，纳戈尔诺-卡拉巴赫地区（Nagorno-Karabakh）——在当时其95%的人口为亚美尼亚人——被苏联划归为阿塞拜疆共和国下的一个自治区。这一决策通常被认为是苏联安抚土耳其之举，因为同为穆斯林的阿塞拜疆人一直与土耳其人交好。尽管阿塞拜疆政府一直在当地推行阿塞拜疆化运动，直到年，卡拉巴赫地区仍有75%人口为亚美尼亚人。纳戈尔诺-卡拉巴赫位置图在苏联的严密控制下，纳戈尔诺-卡拉巴赫地区一直没有发生种族间冲突。随着戈尔巴乔夫新思维改革的推行，纳戈尔诺-卡拉巴赫地区在和年爆发了大规模社会运动，当地亚美尼亚人要求将该地归还亚美尼亚管辖。亚美尼亚政府也表示支持。在亚美尼亚首都埃里温举行了支持卡拉巴赫亚美尼亚人情愿的和平游行。年2月，纳戈尔诺-卡拉巴赫地区举行游行。图中最前方标牌文字意为：卡拉巴赫是亚美尼亚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图源：网络）这一切导致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的种族冲突日益激烈。年2月，纳戈尔诺-卡拉巴赫战争爆发。同一时期，在阿塞拜疆城市苏姆盖特（Sumgait）发生了阿塞拜疆人集体屠杀亚美尼亚人事件（Sumgaitpogrom）。当地的阿塞拜疆平民成群结队地攻击、杀戮亚美尼亚人。而当地警察对此不闻不问，直到苏联军队进入该城才镇压了暴乱。官方声称骚乱中32名民众死亡（26名亚美尼亚人和6位阿塞拜疆人），但民间认为起码有数百人死亡。

苏姆盖特，阿塞拜疆人破坏亚美尼亚居民财产（图源：网络）

苏姆盖特事件发生后，亚美尼亚人游行抗议。图中横幅文字意为：苏姆盖特——苏联之耻（图源：网络）年12月7日，在亚美尼亚西北部城市斯皮塔克（Spitak）发生里氏6.8级地震。地震几乎将斯皮塔克夷为平地，同时还对周边的列宁纳坎（今居姆里，亚美尼亚第二大城市）和基洛瓦坎（今瓦纳佐尔，亚美尼亚第三大城市）造成了灾难性影响。根据不同调查显示，地震导致至人死亡，十三万人受伤。地震后的斯皮塔克（图源：网络）地震后，城市中堆满了棺木（图源：网络）阿塞拜疆并没有对近邻的灾难表示同情，大地震的消息在阿塞拜疆被当做喜讯传播。随着纳戈尔诺-卡拉巴赫地区局势日渐紧张，阿塞拜疆境内亚美尼亚人遇到的威胁也愈发增多。年1月12日至19日，在阿塞拜疆首都巴库（Baku）爆发了长达七天的针对亚美尼亚人的集体杀戮事件，苏联军队迟迟赶来才镇压了暴乱。

苏联坦克开进巴库镇压暴力杀戮事件（图源：网络）

巴库事件不仅致使近百名亚美尼亚人死亡、数百人受伤、亚美尼亚居民财产损失，还导致阿塞拜疆全境将近20万亚美尼亚难民逃离至亚美尼亚寻求庇护。他们之中许多人从小生长在阿塞拜疆，之前从未到过亚美尼亚，阿塞拜疆语比亚美尼亚语说得更流利。数十万难民的涌入让刚遭受过地震灾难的亚美尼亚雪上加霜。埃里温，来自卡拉巴赫的难民临时居住区（图源：网络）年，亚美尼亚人逃离巴库（图源：网络）年9月23日，亚美尼亚从苏联独立。12月，纳戈尔诺-卡拉巴赫宣布独立，亚美尼亚承认其独立主权国家地位。作为回应，土耳其和阿塞拜疆开始对亚美尼亚实行经济封锁。来自两面的封锁让内陆小国亚美尼亚步履维艰。此外，由于地震影响，亚美尼亚关闭了国内唯一的核电站，以防切尔诺贝利事件重现。经济封锁与电站关闭导致国内能源严重短缺，亚美尼亚人度过了几乎没有电力的黑暗寒冬。社会陷入瘫痪，人民生活水平一落千丈。

此前，埃里温的街头几乎没有乞讨的人。90年代初的危机让老人只能通过乞讨维生（图源：JerryBerndt）

人们不得不出售私人物品获得收入（图源：JerryBerndt）

从年起的一系列灾难，加之苏联解体后国家面临的政治经济转型任务让亚美尼亚处境极其艰难。经济上，土耳其和阿塞拜疆至今仍对亚美尼亚实行经济封锁政策。国内经济转型也并不成功。亚美尼亚今天是高加索地区最贫困的国家，年人均GDP预计美元（世界排名），失业率17.7%（年为1.6%），许多居民都生活在贫困线之下。

亚美尼亚-年失业率变化（数据来源：世界银行）

政治方面，除去与土耳其和阿塞拜疆的外交僵局以及纳戈尔诺-卡拉巴赫地区不稳定的局势之外，亚美尼亚国内的民主政治建设也问题频出。年亚美尼亚发生了“天鹅绒革命”，民众迫使试图第三次继任总统的国内政治巨头谢尔日·萨尔基相（SerzhSargsyan）辞职。今天的亚美尼亚人民都希望国家能在新政府的带领下迎来新的春天。

纳戈尔诺-卡拉巴赫至今仍是争议地区。除亚美尼亚外，国际普遍承认其为阿塞拜疆领土。而该地区由“阿尔扎赫共和国”实际统治。图为地区首府斯捷潘纳克特（Stepanakert）地标，“我们是我们的群山”纪念碑

年4月23日，埃里温，共和国广场，群众游行反对总统谢尔日·萨尔基相

3.离别的故事

阿拉维尔迪是我在亚美尼亚的最后一站。我打算从这里乘车北上，入境格鲁吉亚继续旅行。许多私家车司机在市中心招揽顾客。我坐上了一位瘦小老人的破旧汽车——他看起来不像一般的黑车司机那样精明世故。

老人开车在代贝德峡谷间狭窄的公路穿行。我们逐渐开始用俄语交流起来。他的俄语相当纯正，几乎不带高加索地区特有的粗犷口音。我没有料想到，我和他不到半小时的谈话竟会成为我在亚美尼亚最难忘的记忆之一。

我至今还记得他的脸，那张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布满皱纹的削痩的脸。这位穿着破旧外套和褪色长裤的老人原来在苏联时期曾是一位戏剧演员。他读完了戏剧学院，加入了当时的阿拉维尔迪剧团——就是上文提到的，曾在亚美尼亚赫赫有名的阿拉维尔迪市立剧团。几十年前，他的家庭曾经富足美满。他和妻子如其他大部分苏联公民一样，都在苏联体制下拥有工作。他的三个孩子都接受了高等教育。他讲到当年阿拉维尔迪剧院和民族乐团的繁荣，讲到他曾参与创建当地的木偶剧院，讲到曾经工业的繁荣，讲到他曾在苏联各地工作游历······苏联时期，戏剧曾一度繁荣。作为宣传教化方式之一的剧院几乎存在于苏联的每一座城市中

只可惜这一切都已经是过往。如今，他只是一个靠跑私家车艰难维系家庭生活的失业老者。苏联解体后，阿拉维尔迪的经济崩溃。大量工厂被关闭，失业人数陡增。他工作的剧院也被解散，妻子也失去了工作。

他的两个女儿都读完了医学院，然而现在也找不到工作。这是亚美尼亚今日面临的困境之一：工作岗位稀少，失业严重。哪怕在首都埃里温也难以找到合适的工作。而苏联时期，苏联公民境内流通性较大，在地方共和国找不到工作还能去俄罗斯，去莫斯科。苏联解体后，尽管原苏联各地之间大都保持互相开放，但移民就业已不那么简单，尤其对于没有后台的普通平民。

老人满怀遗憾地跟我说，亚美尼亚是一个勤劳智慧的民族，他们都接受过教育，都十分热爱劳动，愿意工作。然而，他们所处的社会并不能给他们提供机会。

老人唯一的一个儿子不幸染上重疾，医院医治了一段时间后出于家庭经济条件原因接回了本地居家疗养。儿子的药费是老人家庭日常开支的很大一笔，国家医疗几乎没有给予任何补助。儿子治病需要的特效药在阿拉维尔迪买不到，老人每次都要为了买药专程驱车至首都埃里温。

我问他，为什么不能医院订药寄送，或者请求本地药店帮忙采购。他苦涩地回答说，没有后台，这些事办起来没那么简单。

这也是苏联的遗产。官僚主义，冗杂的办事程序。我仔细想了想，的确如此——医院接到穷乡僻壤一个小老头的电话，说他想单独订药送药，很可能一句话就会回绝掉。再加之物流的落后，繁杂的转账付款程序······我想想都觉得头疼。

这就是亚美尼亚小百姓的日常生活。埃里温街头不乏名贵的跑车，但是大多数亚美尼亚公民今日仍过着贫苦的生活。

然而，老人在叙述这一切时都相当平和，而非苦大仇深。想来他只是因为驱车无聊，想给我讲讲故事罢了。他在说了很多之后总结道：

“我们去年已经革命了，换了政府了。希望未来会越来越好吧。我们是有信仰的基督徒。我们是个热爱劳动、拥有智慧的民族。希望明天会更好吧。”

这就是我感受到的亚美尼亚态度。坚韧刚毅又质朴柔软。不纠缠于往事，而是向往明天。

我一路见到的亚美尼亚人也似乎都是这样。他们待人热情友好，但却不张扬失度。他们都有些沉稳严肃，每个人的眉宇间似乎都藏着故事。谈及土耳其和阿塞拜疆，他们或许会有些愤慨，但却没有极端的表达。他们不像邻居格鲁吉亚一样性子刚烈，不像同处于贫困之中的塞尔维亚人一样狂欢消愁。亚美尼亚人在稳稳地行走着，在默默地等待着。

我和司机老人在国境前握手告别。我的身后是冬季枯黄的峡谷群山，但我相信，不久之后，新春的绿色就将覆盖阿拉维尔迪。

绿色的阿拉维尔迪（图源：网络）

尾记

关于亚美尼亚，暂时就写到这里了。旅途中自然还有其他精彩：古老的修道院、壮美的湖山、美味的食物、热情友好的亚美尼亚人······但鉴于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