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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世界，爱文学，爱《世界文学》

加拿大作家阿特伍德曾凭借《证言》（《使女的故事》的续作）成为年布克奖双得主之一。《证言》从女性的视角揭示了基列国政教合一的运行体制，讲述了这个国家倾覆背后的真相。但这部作品不只是女性主义小说，而是蕴含着阿特伍德对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忧思与关怀。《世界文学》从上世纪80年代起陆陆续续译介过阿特伍德的小说、诗歌和随笔。其中《洪疫之年》（又译《洪荒之年》，选节登载于年第1期）就是一部涉及整个人类命运的生态预警小说。这部长篇小说是阿特伍德年出版的小说《羚羊与秧鸡》的姊妹篇。故事发生在不远的未来，无水之洪——人自己酿造又无法遏制的瘟疫即将消灭整个人类，一群生态主义理想者和实践者结成一个组织——“上帝的园丁”，退避在他们的“屋顶峭壁花园”里苦苦抗争，践行生态文明。“亚当一号”是该组织的领导者，小说每章都以他的布道词开头。这些布道词在小说里具有提纲挈领的作用，同时也集中传达了整部小说的生态思想，特别是生态神学思想。

亚当一号的布道词

在创世纪念日的布道

在五年前的创世日，我们这个伊甸峭壁屋顶花园是一处灼热的荒原，四周环绕着朽败的城市贫民窟和邪恶之穴，但是现在它已如玫瑰般繁盛。

凭借在这样荒芜的屋顶上栽满草木，我们尽了绵薄之力，从围绕着我们的衰败和贫瘠中挽救上帝的造物，而且为我们自己提供了没有污染的食物。有些人会认为我们的努力是徒劳的，但是如果所有人都效法我们，那将会给我们心爱的星球带来怎样的变化呀！在我们面前还有很多艰辛的工作，但是不要害怕，朋友们：因为我们将无所畏惧地前进。

很高兴我们都记得戴遮阳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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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让我们专心于一年一度的创世纪念日祈祷。

《上帝人语》以古人能够理解的措辞谈论创世。这里面没有提到星系或基因，因为这类术语会让他们非常困惑。但是难道我们就因此把世界在六天内被创造出来的故事当作科学事实，而视观测数据为一派胡言吗？上帝不能被局限于唯物主义的狭隘字面解释，也不能用人类的尺度衡量，因为他的时间是永恒的，而我们时间中的一千年对他而言就像一个晚上。不同于其他一些宗教，我们从来没觉得在地质学问题上对孩子撒谎有着更高的目的。

记住《上帝人语》的头几句：地是无形的、空的，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这个时刻科学将其名为“大爆炸”，像一场性狂欢。不过这两种表述在本质上是一致的：黑暗；接着，顷刻之间，光明。但是创世肯定是不间断的，因为每一时刻不是都有新星形成吗？朋友们，上帝的日子是不分先后顺序的；它们同时运行，第一天和第三天共存，第四天和第六天并进。就像我们被告知的那样，“你发出你的灵，他们便被造：你使地球表面更换为新”。

我们被告知，在上帝创世活动的第五天，水里滋生了生物，然后第六天，干燥的陆地遍布动物、植物和树木；所有这些都受到祝福，并被告知要生养多多；最后，亚当——也就是说，人类——被创造出来了。据科学研究，这实际上和地球上的物种出现的顺序相同，人类是最后出现的。或者说或多或少是相同的顺序。或者说，顺序已经足够近似。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呢？上帝把动物带到人的面前，“看他将怎么称呼它们”。可是为什么上帝并不预先知道亚当会选择什么名字呢？答案只能是，上帝给了亚当自由意志，因此亚当可以做上帝自己不能预知的事。下次你被肉食或物质财富诱惑时，想想这个！甚至连上帝都不总能知道你接下去要做什么！

上帝肯定通过直接说话让动物们集合起来，但是他用什么语言呢？不是希伯来语，朋友们。不是拉丁语、希腊语、英语、法语、西班牙语、阿拉伯语或汉语。不：他用动物们自己的语言召唤它们。对驯鹿说驯鹿语，对蜘蛛说蜘蛛语，对大象说大象语，对跳蚤说跳蚤语，对蜈蚣说蜈蚣语，对蚂蚁说蚂蚁语。一定是这样的。

对于亚当自己来说，他最开始说的话就是动物的名字，这是人类语言的最初时刻。在这个宇宙的瞬间，亚当拥有了人类的灵魂。命名是——我们希望是——一种问候；吸引他人走向自己。让我们想象一下亚当用宠爱和喜悦的语调叫出动物的名字，好像在说，你来啦，我最亲爱的，欢迎你！因此，亚当对动物的第一个举动是慈爱而亲切的，因为人类在堕落前还不是肉食动物。动物们知道这一点，看见人也不跑开。所以在那个不可重复的日子里一定有个和平聚会，在那里人类将地球上一切有生命的实体都抱在怀里。

我们失去了多少，亲爱的哺乳动物伙伴、亲爱的人类伙伴！我们肆意摧毁了多少！有多少东西需要我们来修复，在我们的内心深处！

命名的时代并未结束，朋友们。在上帝的眼里，我们也许还生活在第六天。如果你有冥思的时候，就想象自己在那个受庇护的时刻舒坦地摇啊摇。把你的手伸向那些温柔的目光，它们怀着如此的信任注视着你——那是还没有被杀戮、贪食、骄傲和轻蔑所亵渎的信任。

命名吧。

在灵长类动物节的布道

亲爱的上帝之园即地球的园丁伙伴们：

看到你们聚集在我们这美丽的伊甸峭壁屋顶花园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啊！我很高兴地看到孩子们用收集来的塑料创作出的生灵之树——一个多么好的把有害材料转化为有利用途的例证！——而且我期待着我们即将开始的团体聚餐。特色菜是丽贝卡的美味萝卜馅饼，所用的萝卜是去年收获后贮存下来的，更不用说腌制的蘑菇杂烩了——承蒙派拉尔我们的夏娃六号提供。我们还要庆祝托比晋升为全职教师。托比用自己的努力和奉献告诉我们，一个人一旦看到了真理之光，就可以克服许多痛苦经历和内心障碍。我们很为你骄傲，托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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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亚当和所有灵长类动物的节日上，我们宣称灵长类动物是我们的祖先——这种宣言让那些傲慢地坚持否定进化论的人对我们非常生气。不过，我们还宣称，我们原来被造成灵长类的样子，那也是神力使然。这又触怒了那些科学傻瓜，他们在心里说：“没有上帝。”这些人声称证明了上帝不存在，因为他们不能把他放到一个试管里称重和测量。但是上帝是纯粹的精神；因此人们怎么能这么推导：无法测量那不可测量的东西就能证明其不存在？上帝的确是“无”，具有“空无性”，但所有物质的东西都通过它、依靠它而存在；因为如果没有这么一种空无性，存在就会被实体填满，这样就没有一样东西能跟其他东西区分开来。单独物体能够存在，仅凭这一点，就证明了上帝的空无性。

上帝用自己的精神介入一团又一团的物质，让它们有了形状并以此奠定地球的基础，彼时那些科学傻瓜在哪儿？当“晨星一同歌唱时”，他们又在哪儿？不过，让我们从心里宽恕他们，因为我们今天的任务不是责难，而是以全部的谦卑思考我们自己的尘世状态。

上帝可以纯粹用话语造出人类，但是他没用这个方法。他也可以用地上的灰尘为人类塑形，在一定程度上他是这么做了，因为“尘”除了意味着原子和分子——所有物质实体的构件——还有什么意义呢？除此之外，他通过漫长、复杂的自然选择和性选择过程创造了我们，这正是他向人类徐徐灌输谦卑的巧妙方法。他把我们造得“比天使略低”，但在其他方面——科学研究证实了这一点——我们和灵长类动物有很密切的关系，这一事实令世界上那些傲慢的人颇伤自尊。我们的食欲、我们的欲求、我们那么多的无法控制的情绪——都是灵长类动物的特点！我们从最初的乐园堕落到世间，这种堕落就是从天真无邪地顺应本能冲动的生活模式转变成对其有了羞耻意识。从此，我们的悲伤、我们的焦虑、我们的怀疑和我们对上帝的愤怒也就随之而来。

真的，我们——像其他动物一样——受到了保佑，而且受命要生养多多，遍布大地。但是这种遍布往往是通过怎样可耻、强暴和令人痛苦的方式来实现的！所以难怪我们是罪恶感和耻辱感的后代！为什么他没有把我们造成纯粹的精神，像他自己一样？为什么他要让我们嵌位于可以死灭的物质，一种如此不幸的猴子似的物质？于是传来了远古的哭泣。

我们违背了什么戒律？有戒律说，要像动物那样过彻底简单的生活——不穿衣服，可以这么说。但是我们渴望拥有分辨善恶的知识，然后我们获得了这种知识，现在我们自食其果。我们努力超越自己，事实上堕落得更深，而且还越来越深；因为，如同创世，堕落也是从不间断的。我们的堕落是向着贪婪的堕落：为什么我们认为地球上的万物都属于我们，而事实上是我们属于万物？我们已经背叛了动物们的信任，玷污了神圣的管理职责。上帝的戒律“遍布大地”不意味着我们可以自己充满大地，并因此使其他一切消失。我们已经消灭了多少其他物种？不管你对上帝最小的造物做了什么，也就是对上帝做了什么。朋友们，下次你压碎脚底的一只蠕虫或者轻视一只甲壳虫时，请细想一下这个问题！

我们祈祷不要陷入自大的错误，觉得自己有多么与众不同，因为万物中我们是惟一拥有灵魂的。我们不要自负地设想自己被置于所有其他生命之上，可以随心所欲地消灭它们，而且不受惩罚。

噢，上帝，我们谢谢你，谢谢你用这种方式创造了我们，提醒我们不只是比天使低了一点，而且我们还以DNA和RNA与其他许多生物伙伴连在一起。

让我们歌唱吧。

在方舟节的布道

亲爱的朋友们和人类伙伴们：

今天，孩子们建造了他们的小方舟，让它们在“植物园溪”里航行，把他们对上帝所造之物的敬意送向远方，而别的孩子可能碰巧在海岸边收到这个信息。在这个越来越危险的世界里，这是一种多么体贴的举动！请记住：希望总比消沉好！

今晚我们将共享一顿特别的节日晚餐——丽贝卡做的美味扁豆汤，代表着人类经历的第一次大洪水，汤里有代表着挪亚方舟的汤团，塞进汤团的馅儿是做成动物形状的蔬菜，其中一个汤团里有一个用萝卜雕成的挪亚，不管是谁找到这个挪亚，都会得到一个特别奖品——如此告诫我们不要漫不经心地狼吞虎咽。

奖品是由我们才华横溢的夏娃九号努阿拉做的一幅画：画的是航海者圣布伦丹，上面还画了我们在亚拉腊山储藏室里为应对无水洪疫准备的必需品。在这幅艺术品中，努阿拉给了罐装大豆和豆瓣应有的重要地位。而且还让我们记得提醒自己要定期更换亚拉腊的给养。谁也不想在有需要的那天打开大豆罐头时，却发现里面的东西都变质了。

伯特的好妻子维娜正处于休整状态，因此不能和我们一起庆祝节日，但是我们希望很快可以迎接她加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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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让我们转向方舟节的祈祷。

在这个节日里，我们哀痛，但我们也欢庆。我们哀悼在第一次大洪水中灭绝的所有陆地生物——无论发生在什么时候；但我们也为鱼、鲸、珊瑚、海龟、海豚和海胆，对，还有鲨鱼，我们为它们的幸存而欢庆，但海洋动物也有例外，因大量淡水倾注，使海洋的温度和盐度发生变化，对一些我们不知道的物种造成了伤害。

我们哀悼发生在动物间的大屠杀。如同化石记录所证实的，很明显，上帝想除掉很多物种，但还是有很多存活到我们的时代，而这些物种他重新托付给我们来照顾。如果你谱写了一首辉煌的交响曲，你会希望它被彻底忘掉吗？地球及其音乐，宇宙及其和谐——这些都是上帝创造的作品，人类的创造不过是其可怜的影子。

根据《上帝人语》，拯救上帝选定物种的任务托付给了挪亚，他象征着人类中觉醒的那些人。只有他一个人被预先告知：他要独自承担亚当最初的管理职责，保护上帝钟爱的物种的安全，直至洪水退去，直至方舟停靠在亚拉腊山上。然后，那些被营救的生物才被释放到地球之上，仿佛经历了二度创世。

在首度创世时，所有的事情都是值得高兴的，但第二次就有所保留了：上帝不再那么高兴了。他知道他上次的试验品——人类——出了很大的差错，但已经来不及修正了。“我不再因人的缘故而诅咒大地，因为人从小就会心怀恶念；以后我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消灭各种活物了。”《上帝人语》在《创世记》第八章第二十一节中如是说。

是的，我的朋友们，再有任何对大地的诅咒，都不是来自上帝而是来自人类自己。想想地中海的南岸——曾经硕果累累的农场，如今已成沙漠；想想发生在亚马逊河流域的灭亡；想想大规模受摧残的生态系统。这每一件事都活生生地反映了上帝对细处的无限关怀……不过，这些都是改天的话题了。

然后上帝说了一句值得注意的话。他在《创世记》第九章第二节中说：“凡地上的走兽和空中的飞鸟，都必惊恐，惧怕你们”——也就是说，人类——“……他们都要交付到你们的手上”。这并不意味着上帝在告诉人类，他们拥有毁灭所有动物的权力，像有些人宣称的那样；相反地，这是上帝在警示他所钟爱的生灵：提防人类，提防他们那邪恶的心。

接着，上帝与挪亚、挪亚的儿子们以及“所有一切活物”立了约。很多人记得上帝与挪亚所立的约，却忘了这个约也是和其他一切活物订立的。然而，上帝并没有忘记。他多次重复了“凡有血肉的”和“所有活物”等说法，以确保我们明白他的意思。

没有人可以和一块石头立约：为了约定有效，最少必须有活着的、可以承担责任的双方来参与。因此，动物并非没有知觉的物质，也不只是大块的肉。不，它们拥有活着的灵魂，否则上帝也不能与它们立约。《上帝人语》肯定了这一点：“你且问走兽”，《约伯记》第十二章中这样写道：“走兽必指教你。又问空中的飞鸟、飞鸟必告诉你……海中的鱼，也必向你说明。”

今天，让我们记住挪亚，那个被上帝选中来照料所有物种的人。我们这些上帝的园丁们，是复数形式的挪亚：我们也被召唤，我们也被预警。像医生感知病人的脉搏那样，灾难即将到来时我们能感受到征兆。我们必须准备好迎接那个时刻的到来，那时，破坏了人类与动物相互信任的人将被无水洪疫卷走，对，正是这些人将动物从地球表面上清除掉，而不管是上帝将动物安置于此的。上帝的黑暗天使会在夜间飞来，用翅膀携来这场洪疫，飞机、直升机、子弹头列车、运输卡车以及其他类似运输工具上都载着无水洪疫。

而我们园丁将珍惜我们关于物种及其对上帝的珍贵意义的认识。我们好比在方舟里一样，必须在无水汪洋上渡送这些无价的认识。

让我们细心地修建亚拉腊，朋友们。让我们在里面储备远见，储备罐头和干粮。让我们把它们好好地伪装起来。

愿上帝将我们救离捕鸟人的网罗，用他的翎毛遮蔽我们，在他的翅膀底下，我们可以保持信仰，就像《诗篇》第九十一章中所说的，那样你们就不必害怕在黑夜出行的瘟疫，或是在午间摧残一切的毁灭。

让我提醒你们洗手的全部重要性，一天至少洗七次，每次遇见陌生人之后都要洗。实施这些必要的预防措施永远都不会太早。

避开任何正在打喷嚏的人。

作者介绍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加拿大女作家，曾获布克奖。著有长篇小说《可食用的女人》《人生抉择》《使女的故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