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意识里,亚美尼亚很遥远——不是距离上的,而是它很少出现在旅行者的视野中,我也一直未把它作为一个近期出行的目的地。尽管这几年多次和阮义忠老师会面,他常常提起亚美尼亚,有那么一两次不无深情地详细说起他和瑶瑶师母在那里的往事,回忆起一些难忘的朋友,听得我很向往,但依然觉得离我很远。直到去年冬天Rita发来黑眼睛旅行的一份简易攻略,才突然觉得这一趟旅程切实可行起来。
第比利斯住了一晚,一大早就包了车前往亚美尼亚埃里温。从格鲁吉亚出关到亚美尼亚入关,短短1千米的距离,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感受。格鲁吉亚处处有着苏联的痕迹,教堂、地铁、语言,尤其是人们的长相和言行举止,都有着斯拉夫民族的印痕,出关工作人员个个板着脸孔,毫无表情,照章办事。可是一入亚美尼亚,立刻让人想起社会主义——军绿色的制服,保暖的雷锋帽,略带羞赧的善意微笑,以及偶尔不周全的安检流程,稍显寒酸,却又亲近一些。
进入亚美尼亚不久,海拔就渐趋升高,司机英文不太好,几乎全程沉默着,到一个简陋的加油站休息时,才交谈几句,表示要请我们喝咖啡。还有一次交流多一些便是有一段路沿着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的边境前行,两个国家的关系素来不睦,司机指着窗外残破的类似碉堡一样的建筑,说那里曾经都是荷枪实弹的边防军,周边山体很多有弹孔。当我意欲拍照时,他还示意最好还是不要。
一路沉默,一路颠簸,一路荒寂,过了一个高山隧道,突然眼前亮得有些刺眼——漫山遍野的雪!好像一下进入寒冬。到亚美尼亚旅行的中国人本来就不多,之前做攻略时几乎没有看到过大冬天来亚美尼亚的照片,所以眼前的景色有点猝不及防。之后一路都是雪,漫无边际,抵达外高加索最大湖泊塞凡湖时,让人震撼,深碧的湖面四周,是绵延不绝的雪山,这又是之前做攻略时从没见过的景象,虽然照片拍出来那么平淡,但身置其中则完全不同。
过了塞凡湖,离首都埃里温就不远了,首都郊外的景象比一路的村庄来得更为破乱,大概村庄大多处于一种静止的状态,而郊外则土木初兴,所以空气质量和能见度都大打折扣,目之所及便呈现出一种混乱感。可是这种感觉在进入市中心后又开始大为改观,车窗外,石质建筑一幢接着一幢,店面连绵,行人不绝,街市繁闹,直至埃里温的心脏地带共和国广场为止——这里集合着议会、国家历史博物馆、万豪酒店等埃里温最堂皇的建筑,大面积的喷泉和高大的圣诞树也树立在广场中央。埃里温给人的第一印象甚至有点像之前去过的巴黎、维也纳等欧洲都会,可是这一印象又很快被推翻。
大台阶Cafesjian艺术中心是埃里温必到的一个地方,距共和国广场2千米不到的距离,国家博物馆和美术馆都在这里。本身的设计也颇有特色,长长的台阶一路往上,场馆设置在台阶下边,几百级的台阶用材考究,放在哪个城市都是一个浩大的工程,甚至给人毕其功于一役的感觉。台阶前的广场也很大,两边都是一些现代雕塑,充满艺术氛围。可是站在台阶上俯视全城,却把之前的错觉给打破了,除了脚下昂贵石材筑就的大台阶、共和国广场以及几条热闹的商业街之外,更多的是平凡到有些落魄的居住区。当然,这并不妨碍人们心怀善意与乐观,在大台阶广场,遇到了一群翩翩起舞的少年,遇到了牵着一只聪明到让人艳羡的拉布拉多的善良女孩,遇到了深情相拥的善意情侣,也遇到了喜欢在镜头面前耍宝的可爱小孩,大多没有交流,可是一个微笑、一个眼神,都透露出亚美尼亚人少有的静默善意。当我们踏着夜色来到国家歌剧院前时,露天旱冰场满是乌压压的年轻人,四周台阶上也满是观看者,虽然不是周末,但胜似我们的周末。写字楼里挑灯夜战,上下班时拥挤不堪,好像都与他们绝缘,所以他们有大把的时间在黄昏时来到公共场合众乐乐,而非行色匆匆地永远在赶路。淹没在夜色里,淹没在当地的年轻人中,我刹那间有点羡慕。
第二天临时决定租车自己开,还好四人中有国际驾照,于是简单的手续后就轻松上路了。郊外的SAS超市是非常好的补给站,它的丰富和现代与整个亚美尼亚有那么一丝不协调,就我们一路所见,也只有首都埃里温有SAS。出了城,景象就大为殊异,因为是冬天,整个色调都是灰褐色的,灰褐色的土地,灰褐色的村庄,灰褐色的路面,连空气都是青灰色的。一路看不到工厂,只有废弃的二手车骨架不时地出现,人也极少,几乎一片荒芜。
我们直奔深坑修道院(KhorVirap)。在亚美尼亚,这是一个宗教圣地,也是一个比较大的景点,作为世界上第一个基督教国家,修道院内的深坑,曾经囚禁着引导亚美尼亚人皈依基督教的“启蒙者”圣格里高利,于是这里成为亚美尼亚人常来祈祷的地方。这里之所以大受欢迎,更重要的是可以远眺亚拉腊山。这是一座在亚美尼亚人心目中无比重要的圣山,记得在年,媒体报道了我国与土耳其的探险队在亚拉腊山发现诺亚方舟的新闻,曾轰动一时。研究人员在海拔米以上的冰川挖掘,成功进入了巨型木制结构的空间内,经样本分析,证实了它有年左右的历史,与《圣经》记载的世界大洪水时期年代相符,基本上确定此乃诺亚方舟的遗骸。亚美尼亚独立后,曾把亚拉腊山的形象融进了国旗中。然而,在纷繁的国际争端中,亚拉腊山却留在了土耳其境内。以至于亚美尼亚人也只能像我们这些游客一样,遥遥望山兴叹。单纯从旅游角度,有了常年积雪的亚拉腊山作为背景,深坑教堂才不至于那么单调,明信片里圣山做背景的照片确实十分美丽,在别人的游记里,这也是一个经典角度。可惜的是,大冬天空气质量一般,能见度很差,我们只能看到若隐若现的亚拉腊山。修道院并不大,爬上背后的小山丘即可俯瞰,连同附近的墓园和田野一起,略有一些孤乘无趣。一个高大的十字架矗立在乱石之间,与教堂顶的小十字架相呼应,一切都是那么静穆,直到一群乌鸦盘旋而来,才打破了荒芜深冬里的寂静。那个曾囚禁圣格里高利的深坑,要双手双脚并用踩着几乎垂直的铁梯才能下去,里面黑漆漆的,只有一盏吊灯作为照明,连我这样丝毫没有幽闭恐惧症的人,待在里面一会儿也倍感压抑,无法想象当初十多年囚禁于此的黑暗与难耐。可能是淡季的原因,整个景区人非常少,像是被遗忘在荒郊野外一般。由于另一个深受欢迎的景点——悬崖教堂路途太遥远,小伙伴们决定在深坑教堂多逗留一会。
离开时已经是午后了,我们不想走回头路,打算绕道去塞凡湖的另一边看看。手机地图上看着略微曲折的平凡道路,没想到把我们引向了未知的风景与危险之中。
由于天气不太好,离开深坑教堂之后很长一段路都是行进在乡间小道,几无拍照的欲望,经过的村子,由于房屋造型的原因,远看如别墅区,近看则破败得像是被遗忘了几十年,满是尘埃的样子。海拔渐渐升高,景色开始不一样起来,会让人想起在国内西部自驾的经历,只是天空始终灰蒙蒙的,太阳似被蒙上了一面巨大的灰色纱巾,一直没有机会散发光和热,只那么浑浊地挂在天空,显示它的存在。渐渐地,开始有雪山出现,也不知山间的是雾还是霾,让眼前所见都蒙上了一种青灰色调,倒也很奇特,和现在很多人喜欢的欠饱和色倒是很接近。一路上,除了偶尔有几个村子遇见零散的当地人,几乎看不到其他人,更别说游客了。在开阔和荒芜的高原,一些废弃的汽车残骸时常出现,如同很多电影场景那般。停车休息时,面对眼前的景象,常常会陷入迷茫,且略带忧伤,他们为什么生活在这里、他们的生活和我们该有多大的差别啊、我为什么来到这里。。。。。一系列其实并未真想要答案或根本找不到答案的问题会跳出来,冷风吹得眼角挂泪,才逃回车里继续前行。不知不觉间,已经进行在满是雪山的高原地带,海拔有米左右,回望来路,曲折悠长,好像那条蜿蜒盘旋的路就是我们这一辆车开出来的车辙。越往上开,雪越厚,直到车窗外白茫茫一片,只有抬头是蓝灰色的天空——那是我最喜欢的色彩组合,白得不刺眼、蓝得不鲜亮,纯洁但带着一丝神秘。手机开着视频录制一直搁在车窗边,把自己想象成电影里被遗忘的角色,望着窗外发呆。然而,危险悄无声息地降临,由于山路少有车辆经过,积雪太厚,车轮开始打滑,一车人开始紧张起来,到了进退两难的地步。尤其是山路往下的路段,只能一路不停地点刹,相机、手机都收了起来,有那么近半个小时,大家几乎都是屏住呼吸的状态,甚至想到了最坏的结果,检查起了车里备的食物和水。。。。。过了很久,才遇到一辆铲雪大卡车,像是遇到了救星一样,紧握的手才稍稍放松。于此同时,最令人惊叹的美景也伴着危险适时地出现了,差不多抵达最高处的时候,有一段山路平缓起来,眼前的一座雪山在傍晚迷人的光线里矗立在前方,让人这辈子都难忘,状如条缕清晰的白馒头。我们顾不得零下十几度的寒冷,终于把车停下来,获得了短暂的放肆,纷纷拍起照片来。那一刻的体验很奇特,天即将黑下来,四野无人,空旷而寂静,我们四个像被整个世界遗忘了一样,站在海拔多米的高原旷野,只有呼呼的风声在耳边陪伴。冻得终于受不了要躲回车里时,终于看到了一辆过路车,两位小伙子用我们听不懂的亚美尼亚语和我们招呼,本以为他们只是慢下来打个招呼而已,结果他们在前方停了下来。本以为他们也是被美景吸引停下来看景,结果他们走过来热切地想交流。可是他们听不懂英语,我们听不懂亚美尼亚语,双手比划也无济于事,其中一位居然跑回车拿出了一瓶伏特加豪饮起来,还要硬塞给我们喝。这一刻,我们有点毛骨悚然起来,别是喝多了找我们茬的。于是连连摆手表示听不懂,并逃回车里,小伙子不肯罢休,一直跟到我们车边,边饮边豪放地笑,偶尔又带着愠怒,让人不知如何是好。想想还是不敢接招,纠缠了一会儿他终于识趣地回自己的车,悻悻然走了,车子启动时还不忘笑着说着什么。我们至今都不明白他意欲何为。
赶至塞凡湖边,夜幕初降,离深坑教堂出发时已经过去了四五个小时,一路荒芜的郊野、败落的村庄和白茫茫的雪山,都在意料之外,从多米到多米的海拔落差,在地图上也完全无法预知。于是,大家一致决议一路往埃里温赶,生怕前面又有不可预测的情况。高大的雪山在车窗外急速后退,与第一天晴朗的白日所见完全不同,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尤其高大,车开始多了起来,好像经过了一段历险似的,我们在车内变得都很沉默,如同这个国家给我的印象一般。又过了两个多小时,才在漆黑的夜抵达埃里温,继续在SAS超市里进行一番补给,吃到了比之前价格几倍于这里的餐厅里更美味的肉和汤类,饱腹而归。
夜晚,在酒店重新了解亚美尼亚的简单历史,真可以用命途多舛来形容。想想也是,这个夹在黑海和里海之间的内陆国家,三面环绕的土耳其、伊朗和阿塞拜疆都是伊斯兰教国家,而它却早在公元年就奉基督教为国教,并成为世界上第一个单一宗教国家。国际上,多少纷争都因宗教而起,处在这样的地缘之中,也就难免各类争端,它曾经有过短暂的辉煌,但一千多年来,大部分时间都在异族的统治下残存着,殊为不易。最惨绝人寰的当属上个世纪初的那场大屠杀,从年持续到年,万左右的亚美尼亚人罹难,成为20世纪人类史上难以抹去的一段悲惨往事。望着窗外漆黑夜幕,我在想,是不是亚美尼亚人的性格里,深埋着历史的哀伤,虽然埃里温所见很多乐观开朗的年轻人,但总体上这里的人给我一种静默感——眉头微蹙,神情凝重,低头不语——和我在土耳其的感受截然相反,甚至和近邻且同为苏联时期联邦国家的格鲁吉亚人,也有着微妙的差别。
天公不作美,第三日的天空依然不明朗,且下起了蒙蒙细雨。我想起先前做攻略的一些照片,站在大台阶上都能看到远处清晰的雪山,掠过一丝遗憾。本来计划要去悬崖教堂的,可是看导航单程就要近5个小时,几乎一天全耗在路上了,只能作罢。我总觉得,亚美尼亚应该还会再来,在一个不同的季节,看看这个国度明媚的一面。
Samolin